在作者公告栏里，蔡川自称“毫无节操”地向读者宣誓：“你爱看什么，我就写什么！你叫我脱，我就脱，你叫我肉，我就肉！”
“这个圈子就是这样，‘胜者为王，败者暖床’，你的读者多，你就赢了。”
“一摊烂泥，也可以面对浩瀚的天空，站在最高处的石头，就是星辰！”这是网络写手十年雪落对自己的小说《武步天下》的介绍，文章的主人公也确实在演绎“屌丝逆袭”的励志型命运。但在2013年6月16日更新之后，这部在起点中文网上点击量140余万、颇受追捧的小说字数定格在了160万，不再续写——十年雪落被发现猝死在自己的出租屋里。据其朋友撰文回忆，逝者生前靠微薄的稿费度日，生活拮据。
十年雪落不是第一个倒在写作之路上的网络写手。2012年，红袖添香网的签约作者青鋆死于肺癌，年仅25岁。
痞子蔡在1999年以《第一次亲密接触》首先掀起了网络文学的热潮，而后慕容雪村、当年明月、唐家三少以及南派三叔等高手频出，更是在网文江湖叱咤风云，赢得了传统作家也难以企及的影响力和丰厚利润。
“网络作家”这个称谓穿上了光鲜的外衣，甚至还贴着自由与浪漫的标签——在外界看来，这是一群喝着咖啡听着歌，敲着键盘纵情恣睢，坐在家里就名利双收的才子佳人。
但事实上，绝大部分网络写手以“码字民工”自居，某种意义上，他们靠体力取胜。
生命不息，码字不止
“听说起点的十年雪落死了……哎……不认识，心里却很难受，寂寞的写作生涯啊，我何时会死？”24岁的网络写手萧韵看到新闻后在微博上说。
安徽人萧韵表面上在芜湖一家网络公司做文职，实际上每天的精力都用在了更新自己的网络小说上。身为一家文学网站的签约作家，萧韵在上班时间“连上厕所的空闲都省出来”写小说，下班后吃完饭，仍会抱着笔记本，一直写到夜里12点。
萧韵正在更新的小说名为《杀神将军双魂妻》，讲的是一个民国年间的大学生穿越到战国时代后的神奇遭遇。做写手一年，萧韵已经写了四部长篇小说，题材包括言情、穿越和虐恋，共计140多万字，平均下来每天至少更新4000字。
至于这140多万字带来的收益，萧韵的反应是：“不值一提。”萧韵和文学网站签约的方式是“单本分成”。合同规定，萧韵在网站更新自己的小说，每1000个字，读者需要支付的订阅价格是4分——网站分成3分，萧韵只能拿到1分。
大多数网络作家的写作收入都和萧韵的模式类似。为了吸引读者，萧韵在自己小说的前十万字是提供给读者免费阅读的，不断更新，等到积累到一定的读者，小说的点击率达到一定数字，后续更新便会被标注为“VIP”。VIP收费部分的内容，才是萧韵开始收益的部分。
在绝大多数网络文学网站，读者对于VIP部分需要支付的价格是每千字2分到6分人民币。和萧韵一样，这部分收入通常由网络写手和网站分成。大部分写手分成的比例不足一半，甚至更低。
除了网文分成，为了鼓励作者更新作品保持高速和高效，网站还会设置五花八门的奖项，比如萧韵所在的网站，每个月更新数字的前15名，网站会发放绩效奖——第1名的奖励是1200元，第15名则只有200元。这种类似的奖励，萧韵称之为网站福利。
除了网站给予的分成和福利，网络作家赚取稿费的另外一种渠道是读者的“打赏”。网站规定，对于自己喜欢的写手，读者可以直接通过网站的程序，直接给写手账号打钱，金额任意。萧韵说，江湖上关于“打赏”故事很多，曾听说有作者遇到有钱的读者，一次被打赏10万块，颇具传奇色彩。但是，类似的好运气，往往只能掉到拥有大批读者的“大神”身上。
“大神”是网络文学业内对于拥有高人气和高收入的作者的统称。2012年的网络作家富豪排行榜显示，唐家三少、我吃西红柿、天蚕土豆分列前三名，他们的版税收入分别是3300万、2100万和1800万。这些成名的网络作者，往往能把电子版的文字以实体出版，版权收入就成了他们收入的重要组成。
萧韵对于这些“大神”天文数字般的版税收入没有奢求，初出茅庐的她只求按照合同分成，多赚一点稿费。按照签约的分成方式，如果萧韵的小说写了30万字，读者有1000个人，那么萧韵能拿到报酬是3000块——如果想要一个月拿到这么多，必须每天更新1万字。
而为了留住读者，萧韵经常搞优惠活动，一个章节更新2999个字——后面的999个字是赠送的，只收2000字的费用。
对于刚刚出道毫无名气、又自知“文笔还很稚嫩”的萧韵来说，不仅达到1000个固定读者难上加难，每天更新1万个字的要求也像一道高悬在头上的利剑，让她坐立不安。自从和网站签约后，她越来越感到“网文江湖，身不由己”的无奈。
“我的拖延症又犯了，光想玩，不想码字”。“生命不息，码字不止，死了就不用码字了。”——在萧韵的新浪微博上，随处可见类似的她对写作的抵触情绪。
文字事业，体力制胜
相比于劳动量的强大以及收入的微薄，更让萧韵们痛苦的在于，为了获得市场、不流失读者，网络写手必须按照读者的喜好，决定自己的写作类型。
蔡川25岁，去年2月14日签约成为网站写手，全职写作，保持着每天不低于6000字的更新速度，她正在写的小说《撒旦强爱：宝贝，要定你》的题材是“总裁文”。
“总裁文”是当前网络文学圈里的一种主流言情小说，这类小说中，男主角大多为某跨国企业CEO、总裁，并且大多有非常强大的黑道背景，女主角则通常出身平凡，处处受欺负，却机缘巧合地受到男主角的垂青。
在这部还没写完的小说里，为了取悦读者，蔡川像一个靠情色吸引票房的低劣导演，每隔两天就为男主角安排一场床戏。“我也不喜欢写‘肉戏’，很无聊”，蔡川无奈，“但是按照以往的经验，有床戏的小说章节，读者的订阅量明显高一部分。”
在作者公告栏里，蔡川自称“毫无节操”地向读者宣誓：“你爱看什么，我就写什么！你叫我脱，我就脱，你叫我肉，我就肉！我为了你而写！”
读者的订阅权掌握着蔡川的写作路数，这让喜欢《红楼梦》、希望能写传统文学的她不得不暂时放弃自己的想法，她的计划是，写完这部总裁文，下一部小说的题材是“耽美”。
“耽美”是指描写男男恋的小说题材，近几年风靡网络文坛，在国内有大批爱好者。
蔡川说，自己对耽美小说兴趣不大，但是为了读者，必须硬着头皮写。虽然她的梦想是60岁以前出一本满意的传统言情小说，但是当下，她的当务之急是按照网络文学的市场需求，培养一批粉丝，同时可以养活自己。
抛开小说题材，即使是小说的行文，蔡川也有一肚子苦水，因为收入靠字数统计，所以为了增加字数，蔡川不得不竭力拓展情节，往文章里注水，“100个字能说完的，要写成500个字”。蔡川在床头放着一个笔记本，专门用以构思剧情。
“这个本来用来写大纲，想象各种发展情节，然后推翻不好的，选取最好的，”蔡川介绍说，“所谓不好的，就是让故事不能延续的，比如，一个配角受了重伤，让他死掉就是不好的，因为死了这条线就断了，所以让他起死回生就是好的，这条线就可以延续下去。不这样写，每天上万字，怎么写出来？”
为了延长故事线、增加字数，网络小说里的主角往往身世离奇，遭遇丰富，文中角色繁杂，数不胜数。
胜者为王，败者暖床
“这个圈子就是这样，‘胜者为王，败者暖床’，你的读者多，你就赢了。”蔡川颇显无奈。“暖床”这个带有色情意味的名词，在网文中的含义是，弱者接受强者践踏。
对于以萧韵和蔡川为代表的未成名网络写手来说，写作似乎并不是只靠灵感和才华，而更是一件“纯拼体力”的事业。资本的介入、文学网站商业模式的成熟，逼迫着她们的写作动机和文字梦想相去甚远。她们并非恣意挥洒的书写者，而是受点击率和订阅量驱动的机械敲击键盘的流水线工人。
与现在的窘状相比，早期的网络写作空间相当纯粹。靠《悟空传》一举奠定江湖地位的作家今何在曾说：“感谢网络，它使我有一个自由的心境来写我心中想写的东西。它完全是出于自己的一种想要表达的欲望；如果我为了稿费或者发表来写作，就不会有这样的《悟空传》。因为自由，文字变得轻薄；也因为自由，写作真正成为个人的表达而不是作家的专利。”
“突然有些浮躁，有些迷茫，当初是因为了写文而写文，现在呢？我还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7月的一个凌晨，更新完当天任务量的萧韵在她的微博上发出疑问。一群同样没睡的写手朋友在评论栏里留言，鼓励她“一起加油写下去”。
根据《2012-2013中国数字出版产业年度报告》显示，电子书的收入达到31亿元。电子书庞大的产业规模依靠的是多如牛毛的网络写手生产内容。据介绍，国内仅“盛大文学”旗下的网络写手就有160万人左右，而规模较小的文学网站作家也有10万余人。
和日益庞大的产业相比，除了文学梦想上的荆棘和阻碍，只是生活保障上的压力，就足够让这群金字塔基上的网络写手四顾茫然——蔡川6月份的稿费加福利共计1700元，这让她穷得“吃一顿肯德基”都觉得幸福。几天前，蔡川被圈子里的朋友介绍去相亲，对方40岁，离异并且带了一个13岁大的孩子，但是“胜在家底丰厚”。
相亲失败了，双方互相没看上。对方略显自得地告诉蔡川，自己有关系，可以把她弄进作协。
“作协除了主席，其他人都没工资，进去有什么用吗？”蔡川加大分贝，反问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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