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扩大的舞台
2011年11月开始,一家曾经以影视娱乐类节目为主要资源的视频网站,邀请方舟子试录了四期公开课的视频,讲述有关牛奶、转基因大米等科普问题。根据该网站向本刊记者提供的数据,公开课的点击量已超过100万。有观众在微博上追问方舟子的公开课什么时候接着上线。他的留言这样写道:“作为一名社科类学生(我学的是会计)我觉得收获很大!还很有趣!”
方舟子正在从小众的学术打假名人转变为大众名人。他被邀请出现在一档很火的求职节目中。他在机场等摆渡车时,能听见身边的人正在议论:“最近有个搞烟草研究的谢剑平被评为工程院院士,被方舟子打假,这个假打得好,不然我们都不知道低焦油的危害也很大。”“当时我就站在后边,很奇妙的感觉。”方舟子对本刊记者说。在新浪微博的影响力风云榜上,他长期排在前50名内。在最近一期的周榜上排位是第39。这是一个以活跃度、传播力和覆盖度来评价一个博主在微博上号召力的排行榜,前10名长期被演艺明星覆盖,虽然他们的发博量通常只有几百条,但上千万的“粉丝”量已经奠定了他们在这个空间里绝对的领袖位置。少有的几位能进入前20名的非演艺界人士,则是对应着一些现实热点的精英人士:如积极参与微博打拐的天使投资人薛蛮子、房地产商任志强、对创业者提供意见和资金帮助的李开复……
热心于方舟子所“代言”的科普和打假的人并不算多,他的“粉丝”只有150多万。但他的微博有7000多条,其中大部分是原创帖,绝少以@的方式与别人遥相呼应。一位支持他的网友“虚逐子”对本刊记者评价:“他提出话题的能力,在微博上应该没有人比得过。”
上世纪90年代,当留学美国的生物学博士方舟子面临职业选择的时候,“一直想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工作”。为此他辞去了研究所的工作,成为一名撰写科普文章、管理一个非盈利网站的自由人。但到2011年,因为自己的知名度,他正在失去一部分自由:不能搭乘公交系统,不能去超市买东西,不会单独出门,晚上更是避免在外。在香港迪斯尼,在玉龙雪山旅游的路上,虽然戴着帽子、墨镜,他还是一路被认出来。虽然过来的人都会表示支持,但自从去年受到打假对象的买凶袭击以后,“看到人走过来总会有阴影”。“自由受限,不是好事。”方舟子说,“但获得认可是好事。”
近几年,中国社会对科学的需求似乎越来越明显。“国家越来越重视科普工作,2002年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科学普及法》,这是世界上第一部科普法;2006年国务院发布了《全民科学素质行动计划纲要》。政府的重视和政策的导向都是科普出版利好的信号。原来很多出版社并不看好科普出版,现在开始陆续介入科普出版,纷纷成立相应的科普图书编辑部。”科普出版社社长苏青对本刊记者说。
但科学的面貌却并不清楚。我们根据这次采访得到的粗浅理解是,科学至少包括怀疑的精神,求证的方法,以及一个简洁准确、放之四海皆可得到证实的结论。从上世纪90年代创立新语丝,并慢慢将这个包含文学作品等各种内容的中文资讯网站,转变为讨论学术真伪和传播科学知识的平台,方舟子通过网络逐步扩大自己的影响力。他说中国国民性缺乏科学素养,容易轻信盲从。他的理念是:“希望能够让更多人具有科学精神具有理性的精神。中国要变成一个真正现代化的国家,肯定要过科学化、理性化这一关。”从网站到博客,再到微博,网络形式的变化给了他的事业更大的舞台,但也给他的公信力带来更大的挑战。
微博论辩高手
2009年,当方舟子的微博刚开通时,只有4000多“粉丝”,但在质疑“打工皇帝”唐骏自传中有多处虚假的事件中,他的微博关注度有一个激增。“据我观察,整个社会层面和方舟子的支持者这个群体一下子产生爆发性增长是在唐骏那件事情上。我也是因为这个事件之后才开的微博,记得唐骏事件之后他的‘粉丝’数量已经达到50多万。”方舟子的支持者“龙哥—科学公园”对本刊记者说。方舟子微博上第一条评论数上千的微博就诞生于此过程中——他针对唐骏在央视上的辩解,做出有证据的回应,并附上链接。这种对质式的、可以确凿判定是非、显出一方狼狈的微博,娱乐性与攻击性兼备,是论辩中极好的武器。
因为每条微博140字的空间限制,并不适合“新语丝”上的传统打假案例。学术打假需要大量的专业证据,140的字数不能说清楚问题。因为新语丝网站不稳定,也无法使用链接,因此大部分新语丝上的打假案例没有到微博上来。方舟子对微博的功能定位最主要是跟读者互动和做科普的渠道,“有些科普两句话就能说明白,有些讲不清楚带个链接”。对唐骏的质疑是方舟子打假生涯中的一个新“品种”:揭露非学术领域的名人的学历、职称或者其他并不需要专业判定的造假问题。选择名人是因为“这些人如果造假,有不诚信的行为,造成的社会危害比较大。打名人能够引起大家对这个问题的严重性的关注”。超越学术领域,则降低了大众参与和关注的门槛。
对待方舟子的质疑,你很难强辩,也不能轻蔑地转过头去,因为他从来不是说道理,而是摆事实。他会在短期内,以大约每半小时发一条的频率,用密集且琐碎的事实,对要证明的一个核心点做反复的推演,逼得被质疑一方不得不做出回应。方舟子深谙微博热点的形成规律。“微博上如果出来对立面,一般就是越搞越大。事情往往在争论中越来越激烈,越弄越大。”而一旦争辩形成,“我这个人从来不怕打群架,敌人越多战斗力越强,斗志越勇。”
他的批判性和推理能力得益于他在美国读书时受到的训练:“每周开一次实验室会议,大家轮流,一个人主讲,报告最近做出了些什么,大家都会给报告者挑刺,比如‘这个结果能不能成立’、‘这个实验能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如果那周轮到你主讲,但你没有什么结果可说,也可以找一篇别人发表的论文来给大家讲解,大家来挑论文的毛病。美国的科学非常讲究批判性的思维。在密歇根大学听其他学校教授的报告,大家都是提意见批判攻击,或者说哪些地方没明白能不能再讲解下。大家都知道,做科学研究应该不要管情面,有什么话就直说;另一个是带批判性的眼光来看别人的研究结果。科学本身是一个很严谨的过程,而不是很和气的。”
公众总会要求意见领袖对热点事件发表看法。随着声名日盛,方舟子也面临着这样的期待,但方舟子对自己的微博内容有极强的控制力。除了因他而起的社会热点,他几乎不参与任何热点事件的评论,即便偶有发言,也并不涉及道德评判,或者有关意识形态的简单指责。当大家讨论佛山小悦悦事件时,在鞭挞国民道德素质的汹汹民意后,他发了一条当出现伤者时的救护常识。温州动车事件发生时,他也只是简单讨论了几条有关公共交通工具出事故后逃生的技术问题。他讲究发言的专业性:“我这个人就是不喜欢去凑热闹,基本上社会热点都不太喜欢去评论,除非很独特的、跟科学有关、跟学术有关,别人讲不出来,我去讲一下,别人讲的都跟你一样干吗还去凑这个热闹?我们在美国的第一批网民,都很讨厌在网上讨论政治,觉得这个东西没有技术含量,谁都可以发言,吵起来的话又都是吵成一团,没什么价值,所以我们当时办新语丝的时候就定下了规矩:不谈时事。”
2011年对李开复曾经在大学职称上的质疑是方舟子微博上全年关注度最高的一个事件。反对者指责他不正视正在发生的血淋淋的苦难,总是去揪一些名人无关痛痒的细节误差。但细细观察,方舟子抓的每个细节,背后都有真或者假的对立——在某个时间点上,到底是副教授还是助理教授?设计过的机器是否有打败过世界冠军?和奥巴马是否同堂睡觉?……“这绝不是小事。这涉及人品问题,诚信问题。一个人如果连履历都可以捏造,而且捏造得很低级,习惯性地造假、说谎,不断地用新的谎言掩盖旧的谎言,那么我们如何相信他的其他方面就都是真实的?他的企业业绩、发展方案、财务报告还值得信任吗?”方舟子对本刊记者说。
“粉丝”群
在质疑李开复的过程中,方舟子出示的证据群,包括李开复1990年1月发表的论文,1990年的论文简介,在Google时的英文介绍,自传的所有版本,2004年写的《美国启示录》,卡内基·梅隆大学计算机系的职称手册,2004年6月30日新浪科技刊登的《微软自然交互式软件及服务部门副总裁李开复简历》,李开复在不同时期的采访视频……
支持者们对此提供了大量的帮助。当方舟子在11月23日23点多提出征集《世界因你不同:李开复自传》第八次印刷、第九次印刷、第十次印刷……的第三页的照片,看看上面是否有“副教授(Assistant Professor)”的英文注明时,征集的请求被转发了416次。第二天早上9点,他就公布出了网友们发来的从第一次印刷开始的全部版本。也就是说,当他在印证自己一个小小的猜测时,在10个小时内,有上百名网友在提供证据的支持。网友自发传送来的材料中,甚至包括李开复在“天天向上”娱乐节目中对自己经历的讲述,“而且告诉我是在第几分钟”。方舟子对本刊记者说。提供常识佐证的还包括,“一些美国名校计算机系教授,一位熟悉IEEETransactions出版流程的美国大学教授”,他们都是主动给方舟子发来信息的人。很多批评者不屑于这些细节的微小,可是当如此多的网友参加到对这些琐碎细节的验证时,细节已经显示出了它的重要性——是真的吗?
“在微博上,我的‘粉丝’人数其实不是特别多,100多万和明星没法比,但是我的‘粉丝’的热心程度最高,一旦某个问题成了我微博上的持续话题,就有很多人自觉投入进去找各种各样材料,给我发私信,发电子邮件或者转评论的帖,关键性的材料也有他们提供的。”方舟子对本刊记者说。
按照一名方舟子支持者群的管理员“泡沫”对本刊记者的描述,他印象中的方舟子支持者群体,“大部分应该受过理工科的高等教育,年龄40岁以下,以男性为主”。“龙哥—科学公园”是一个老牌的方舟子支持者,他说自己从上世纪90年代就开始关注新语丝,除了关注微博,也参加了一个方舟子支持者群。他觉得这部分人的共性:“第一,都特别爱看书。我们会在群里聊自己看的书,包括各门学科的,文史的、哲学的。我每天晚上都会看,睡觉之前肯定看不超过一小时,最近在看《世界医学史》、《王小波全集》,前些日子在看《全球通史》,今年也在看《中国哲学史》,看着看着,自己脑子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有条理了,更清晰了。第二,喜欢思考,经常会争论一些问题。第三,具有批判性思维,对一些光鲜、有趣但模糊的说法保持警惕。”
网络上至少有三个方舟子的支持者群。“诺拉斯守望者”是其中一个群的创立人。他说自己创立群的初衷并非仅仅是为了呼应方舟子的个人言行,而是“希望让人民从盲从、盲信以及极度缺乏科学精神的状态中慢慢觉醒。逐渐成为一个可以进行独立思考和判断并且更为公平的人。我注重的是科学精神本身,方舟子是表现这种精神最合适的人选”。
但群体却并不容易驾驭。“诺拉斯守望者”曾经和管理员“一城夜雨”一起,打算对群进行改组,将其延伸为讨论历史、政治、艺术、哲学等问题的平台。“我们认为这都是人类的智慧结晶,所以就拟群名为‘智慧的火花’。”但他们认为自己的设想没有成功。“仅仅因为科学两个字而吸引进来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数人还是看群简介上的方舟子进来的。这个群的发展历程是:方先生的‘粉丝’群—智慧的火花—回到原点,方先生的‘粉丝’群。”“一城夜雨”对本刊记者说。
这个界限并不明确的群体,不可避免地带有了网络江湖的特征,在马甲后面并不严格规范自己的言行。而微博上的论辩就像一个打野拳的地方,没有裁判,不计点数,没有规则叫停,一旦开战,判定胜负的标准,就是打得对手低头认错。而且看台上下没有界限,围观者也经常用言语助声威。这些口水冲淡了严肃话题的价值。甚至有方舟子的论辩对手进入方舟子支持者群里,专门收集群内一些攻击性言论的截图。
方舟子和自己“粉丝”保持着距离。绝大部分支持者和他是零接触。方舟子说自己的论辩原则是“不说脏话,不造谣,不伤及家人”。但在遭遇批评时,方舟子和定义并不明确的支持者们常常被作为一个共同体——在方舟子追寻真相的过程中,他们用帮助寻找证据和关注提供支持,也让方舟子分担对于他们语言暴力的骂名。绝大部分微博上的对手都拒绝谈论方舟子和他的“粉丝”群,甚至不承认彼此曾经站在某个问题的对立面上。“我不想跟他对话,我想筑起一道墙。”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受访者对本刊记者说,“这是我的感觉。在一年多以前,也就是微博元年以前,像一些比较中立的网站,比方说猫眼看人,算是比较中立的,虽然偏右一点点,也自由派一点。把方舟子发表文章,后面跟着那些评论的情况和现在的情况(做对比),这一年多的时间下来,对方舟子公众形象是有损伤的。”
“不食人间烟火”
1998年9月,当方舟子在美国8年后第一次回国,“觉得自己和外国人一样”。回国的第一站是上海,“人来人往车来车往,都不知道怎么过马路”。如今,他仍然没有考中国驾照,不敢在中国开车,因为“觉得大家开车太不守规矩,我坐在副驾的位置上,经常想踩刹车”。他说自己唯一更中国化的改变是“不那么信任人了”。他被骗过很多次。“2003年当时刚回国还没买房时,在一个有武警把门的大院租了房子,根本没想到会有骗子,买房了要搬家想到积了很多灰会不会留下隐患。刚好看到通知,北京煤气公司的通知,说要上门查煤气隐患。打了电话,来了三个人查了煤气炉,又查了热水器,说有问题要换零件,整个花了700多块钱,开了发票,我对钱一点概念没有,老婆回来后我说今天这件事,她说:你傻不傻,700多块钱可以全部买成新的,肯定碰到骗子了。我哪想到那么戒备森严还有骗子上门,我就按美国人的思路去报警,结果还被警察笑了一顿,全北京人都知道是骗子,就你这个傻子会上当。”
协和医科大学出版社社长袁钟是跟他比较近的朋友。方舟子的微博上只有19个关注对象,袁钟是其中之一。他和方舟子交往中印象极深的一件事是:“我有一个朋友,在新语丝上被曝光了,托我找他拿下来。我觉得我们关系是很不错的,但是他很严肃地拒绝了我。我问要怎样才可以拿下来,他说要公开认错。这件事给我印象特别深。后来我这个朋友又托我问他,希望知道是谁写的举报信,但方舟子一口拒绝了。”
袁钟告诉本刊记者,他对方舟子的评价是“情感极少,理性极高”。唯一看到方舟子动情的一次,是在去年被袭事件发生后。“几个朋友请他吃饭,席间方舟子站起来,因为他不喝酒,端了一杯水敬大家。我们都乐了,说方舟子居然也知道敬酒了。”
没有单位的约束,也少有人际应酬的打扰,没有太多的物质欲望,方舟子因此可以执拗地坚持自我的原则。有朋友评价他“不食人间烟火”,但他认为自己“对中国社会的看法并不那么天真,不像没有生活阅历的小孩一样。我对中国的印象来自看的历史书、鲁迅的书。这些书里本来就已经有很深刻的看法了,并不是说需要我自己亲身去经历过”。当在唐骏事件中,有网友评论:“其实就像古龙小说里的武林高手对决,电光火石间那致命的一剑已经刺出,留给观众的是方舟子的背影和唐骏绝望的眼神——无论如何挣扎,结局一定是轰然倒下。”方舟子留言说:“你武侠小说看多了。生活不是小说,中国的事情不要太乐观。”事实确实证明:虽然他能验证真假,却没能改变社会对真假的奖惩规则。
但就像他在个体的点滴细节中求真相一样,他也在慢慢改变一些个体的细节。一位曾给方舟子的图书做过责任编辑的科普人士告诉记者:“做完方舟子的图书后,我曾准备参加一个有关网络出版的学术会议,会议要求参会者提交学术论文,我当时对网络出版的认识很肤浅,于是发邮件请方舟子帮忙代写初稿。方舟子回信拒绝了,但还是给我提供了一些参考资料。这件事对我就是个教育。我以后发表署名文章再也没有动过请人代笔的念头,心里由此也坦坦荡荡,做人也堂堂正正。想想看,如果让朋友代写,哪天朋友翻脸了,你那点丑事不就都抖落出来了嘛。有段时间,我想给一些海归朋友介绍认识方舟子,但他们中就有人明确表示不愿意相见相识,说这人太厉害了,保不准哪天就搞出我的问题来了。所以说,有方舟子这样一个人存在,至少能让那些心存学术不端念头的人对自身的行为能够有所收敛。”(文/三联生活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