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人》曾把半导体产业形容为非洲塞伦盖蒂大草原——这里充斥着大型捕食者贪婪吞食巨型猎物的残酷游戏。
作为一个同样复杂的“食物链”,不同种类的芯片制造商互相猎杀已是一种常态。2020年以来,让我们目不暇接的产业吞并整合大潮(可以看这篇《5只百亿巨兽诞生,半导体产业彻底变天》)依然在持续——
而上周,博通被曝光将高价收购虚拟软件化巨头VMware,将这一趋势再次推向高潮。
根据华尔街日报消息,收购价可能在每股140美元左右,那么收购价格将超过600亿美元,而VMware在经历年初股价大跌与小幅调整后,目前市值大约在500亿美元上下浮动。
一个是无处不在的物联网芯片之王,一个是成立20余年在服务器市场屹立不倒的虚拟化软件先锋,再加上数据中心软件市场受到的狂热追捧,大多人都在VMware股价应声飙升20%后,猜测谁将来会是这笔交易的最大受益者。
不过,直接获益人无疑是拥有VMware实际控制权的多位PE大佬,特别是持有VMware近40%股票的戴尔公司创始人迈克尔·戴尔。
如无意外,这不仅是2022年最大的半导体并购案,也将是有史以来最大的科技公司并购交易之一。虽然两家2B巨兽长期游离于大众视野之外,但他们在华尔街的受欢迎程度,丝毫不亚于微软690亿美元收购暴雪,马斯克440亿美元买下Twitter。
这里不得不提到博通的现任掌门人陈福阳(Hock Tan),他对并购的狂热早已闻名整个半导体产业,因而这笔交易并未让人太过震惊。
然而,当大部分人醉心于600亿美元创造的资本奇迹时,分析师们却在积极寻找巨型企业觅食不断变化的习性。我们很惊奇地发现,对于VMware这家从虚拟机时代活跃至云原生时代的老将,产业内部竟然有着两极分化的评价。
“乍一看,你很难从这笔并购身上看到什么亮点,” 一位分析师告诉虎嗅,这两个名字太老了,让人兴奋不太起来,但拨拉开他们的身份、产品、财报以及管理层,你就会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技术熟练的猎人永远不透露他们下一次攻击的计划。但是,你可以从猎物身上找到。
吞噬软件,明辨高低
产业内无人不知,博通不断自我成长与壮大的路径只用两个字便可概括——“并购”。
这家做iPhone Wifi 芯片起家的上市企业,如今让大到机房里的交换机,小到音箱里的蓝牙芯片,都刻上了博通的名字。一位云计算从业者还开玩笑称,博通才是真正的“卡脖子之王”:
“因为它真的无处不在。”
不得不说,作为一位公认的并购天才,陈福阳曾被怀疑“是否全天24小时”都在寻觅狩猎目标。
自2013年以来,博通便完成5个单笔金额高达数十亿美元的大型并购案。2017年,在成功以59亿美元吞并光纤通道巨头 Brocade(博科) 后,它正式成为全球第三大芯片设计公司。
然而,直到2017年博通企图以1300亿美元的惊天价格拿下高通(后来失败)时,陈博阳还在逢人就说“专注是成功”的关键;但在2018年博通迁至美国后,标的选择便发生了质的变化——
过去5年,博通专盯软件
进入2018年与2019年,博通分别以190亿美元与107亿美元,迅速完成对美国大型机软件公司CA Technologies与网安巨头赛门铁克旗下企业安全软件业务的并购。
前者是《财富》500强企业,以开发大型机起家。熟知电脑进化史的人应该了解,大型机难逃“过去式标签”(虽然很重要),但这家“古老”的软件公司却在2010年左右抓住转型机遇,在云时代打开了大型机DevOps工具与混合云市场;
而后者作为全球2000强,在企业级端点保护市场占比长期位居第一(下图)。
毫无疑问,这些让博通产生浓厚兴趣的软件供应商并不年轻,但却是拼接云基础设施完整架构的“支架”企业。
如彭博所分析,假如数据中心市场被博通纳入未来的关键收入增长来源,那么这个市场中具备高毛利优势的软件业务,则必然是芯片巨头与华尔街的必争之地。
赛门铁克在企业端点市场的占有率排名第一,图片来自量化对冲基金Khaveen Investments
芯片巨头理应比软件公司更重视软件。这个结论,也直接呈现在博通最近三年的财报上。
博通的净收入共有两部分组成——半导体解决方案与基础设施软件。其中,基础设施软件约占总收入的1/4。
而值得注意的是,这部分软件收入的主要来源几乎靠“并购企业”撑起来的——除了大型机软件(Mainframe Software,来自CA核心业务)与安全解决方案(赛门铁克),FC SAN这类数据中心光纤网络方案,则主要来自于博通2017年收购的网络设备巨头——博科。
基础设施软件板块主要由四部分产品组成,自上而下分别是大型机软件、分布式软件、赛门铁克安全方案、FC SAN网络
实际上,2018财年之前,博通的业务收入板块仍按照硬件产业赛道来划分,譬如有线和无线;但从2019财年开始,博通不仅正式做了软硬切分,连企业定位也有了一些“押注未来”的味道——
从“半导体解决方案企业”,改为“基础设施技术供应商”。
有分析师告诉虎嗅,2017年前后,无论是半导体巨头还是传统软件企业,再傻的2B人也能感受到亚马逊等公有云厂商搅起的市场风暴——企业们上云购买虚拟服务器逐成大势,新旧基础设施并存,各类软件的复杂度与重要性随之凸显。
此外,尽管两年疫情拉长了终端市场半导体器件的繁荣周期,但进入2021年后,陈福阳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表达过,半导体企业必须抱有越过周期看未来的警惕心:
“我们要减少对芯片收入的依赖。”
即便博通2021年财年的半导体收入相对乐观,2022年3月给出的销售预测也不错,但他仍坚持认为,半导体产业绝对不会停留在目前的发展轨道上。根据财报数据,博通半导体板块维持着8%左右的平稳增长率,但他预测,未来会降至5%。
“如果有人告诉你(芯片市场未来很长时间都可以被期待),千万别相信,因为这从未发生过。” 他在两个月前的一次电话会议上公开表示,任何关于“半导体产业可在长时间内维持现速”的言论,都是做梦。
博通2021财年基础设施软件的营业利润率很高
当然,另一方面,软件带给企业的高利润率让人绝对无法忽视。
根据我们的计算,2021年财年博通的基础设施软件营业利润率高达69.8%(上图),远高于半导体板块的53.8%。
这个数字也许在软件产业并不奇怪。然而,在被博通收购之前,CA(28.12%)与赛门铁克(18.52%)的营业利润率均远低于这个数字。不过值得注意的是,CA的“大型机软件”板块的利润率则为64%。
不得不说,作为并购与经营老手,博通习惯在收购后,保留核心高利润业务的同时,在人力支出与组织架构层面做必要精简。
譬如,有分析师向虎嗅指出,基于2B软件市场特点,无论是博通、CA还是赛门铁克,他们大型企业客户的重合度其实很高,而2B软件企业的大部分收入都来自于这些少量客户。
“Tan有一定技术功底,但也是善于提升公司市值的厉害人物。不过,他所到之处,惯常把低毛利项目都砍掉,长期研发也不能幸免。”
换句话说,从销售与管理团队的裁撤、部署,再到综合产品套餐的设计,都可以让博通减少大量支出。
而收购VMware,从以上各个角度来看,都是博通“由硬吞软,软硬兼施”战略的延续,前者核心产品拥有超过60%的可观利润率;此外,其在“软件定义基础设施 ”(SDI) 市场超40%的占比,有助于博通在数据中心综合方案市场争夺更多话语权。
2020年底,VMware在SDI市场的份额一骑绝尘,数据来自IDC
当然,选择在当下这个时间点狩猎,也似乎相当精妙——
2022年上旬,在大量科技公司股价持续暴跌,以互联网与软件为首的诸多企业纷纷陷入增长危机,市值陷入阶段性低谷之时,陈博阳代表博通,无视负债等潜在风险,再次出手。
“他总是能踩对芯片行业的上升周期。” 一位分析师告诉虎嗅,这两年整个芯片产业处于高位,而软件显然处于低位。
“伴随着软件在数据中心市场愈加重要,如今芯片巨头把手伸向软件产业,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老将之困
从VMware暴涨的股价,可以探视市场对这家传统IT企业命运走向的感观。
不过,当获知VMware将第N次被卖掉的消息时,一位软件产业人士不禁发出“果然是PE主导的企业,摆脱不了被转手命运”的唏嘘。
这家1998年成立至今的老牌软件企业,经历多次“变卖”——被EMC收购,再剥离再收购。
在没有被博通接手前,其一半股权掌握在戴尔创始人Michael Dell与著名PE银湖资本手中。而在VMware的收购史上,戴尔家族基金与多家PE在其中运筹帷幄,发挥了关键作用。
实际上,抛开资本运作,与博通备受瞩目的软件战略相比,产业内对VMware的发展评价充满了争议。
首先,在长达20年里,VMware一直是服务器虚拟化市场的绝对王者。
所谓虚拟化,就是用特定软件“仿真”出一台或者多台计算机硬件。简单来说,我们可以在一台服务器上“分割”出多台虚拟机。
因此比较明显,在数据中心市场,“虚拟化”可以在提高企业服务器资源利用率的同时,降低采购、运营与管理费用。而VMware,就是在服务器虚拟化技术上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譬如,多家咨询机构几乎给出了一致的数据:在x86服务器虚拟化领域,VMware保持着垄断性实力,市场占有率超过 80%。
与此同时,在2012年之后,他们通过存储虚拟化产品vSAN,衍生出了超融合技术HCI(一种软件定义的IT基础架构),与竞争对手Nutanix一起领导着这个细分市场。
在HCI市场,VMware与Nutanix一骑绝尘
然而,也正是在某个维度做到了独领风骚,VMware与历史上很多盛极一时的科技公司面临着同样的抉择:
在市场和技术都趋于稳定时,要么找到新支点,要么被收购。
2012年,在虚拟化市场逐渐饱和后,VMware的软件许可收入增幅进入缓滞期,直到2016年跌至2.72%的历史低点。有趣的是,同年,Gartner取消了X86服务器虚拟化基础架构的魔力象限。对此他们的解释非常直接:
“这一市场已成熟,更多创新将会集中在公有云及容器技术上。”
另一边,2015年对于云计算市场是一个极为标志性的年份。
伴随亚马逊等公有云巨头的迅速崛起,那个时候的华尔街便给出预测——企业对于自身IT基础设施的支出将不断减少,大量业务将转移至公有云,而擅长给本地服务器做虚拟化的VMware,最终将被时代抛弃。
与此同时,易部署、启动快的容器技术被Docker大力推广:作为“载着程序的集装箱”,它们可以从一个服务器灵活移动到另一个服务器,同时也不会破坏应用程序运行能力。
因此,随着容器的流行,云原生应用大行其道,新一代应用开始部署在容器开源平台K8s上,正式进入了K8s时代。其中,有些容器可基于虚拟机,而有些则可以直接基于裸机。
这便意味着,未来虚拟机承担的任务量会大幅缩减。
“一方面,笔记本与台式机市场在大范围萎缩,对虚拟化的需求在相应减少;另一边,数据中心与云端的虚拟化,大公司可以自己开发底层虚拟化平台。因此,VMware的市场前景会受到很大影响。”
一位半导体产业人士告诉虎嗅,无论是从云厂商还是民用市场,被收购是VMware最好的选择。
“当然,他们的方案对于很多拥有数据中心的传统企业来说还是用处很大的。”
有趣的是,具备传统市场优势的VMware,并非没有对抗过公有云新兴力量。
2013年,时任VMware CEO 的Pat Gelsinger(如今是英特尔CEO)曾在一个合作伙伴会议上告诉客户:“如果你把一个工作负载迁至公有云,你就输了,而我们就永远输了。”
与此同时,他们也推出了自己的公有云服务。很可惜,后来几乎没有任何水花。
因此,2015年在被EMC以2.63亿美元收购后,VMware终于在组织与市场的强烈震荡中主动执行了新的生存法则——“打不过,就加入”。
仍然是在2015年,一直把亚马逊视为轻量级对手的VMware,公开承认“亚马逊及其‘同类’是一种不可阻挡的未来趋势”。
他们热情地与“亚马逊们”达成了合作——企业客户们不仅可以在新版本的AWS、Azure以及谷歌云上直接运行VMware 虚拟机和管理工具,甚至被允许“跨云使用”。
不断建立联盟与合作,向猛兽低头
此外,无论是2016年推出用来全面支持容器的云原生平台 Photon Platform,还是2019年可以跨机、跨云的云原生服务 Tanzu,都是VMware努力适应新战场的表现形式。
一位云计算从业者毫不吝啬地称赞了VMware的“老当益壮”:
“别看他年纪大,但能够经历云技术的三次技术变迁——虚拟机、Open Stack以及K8s时代,还屹立不倒,仍然是非常厉害的。”
事实上,自2015年以来,VMware过去7个财年的收入增长幅度还算稳定,一直维持自8%~11%左右。但更令人羡慕的可能是VMware高明的赚钱能力——毛利率多年来一直维持80%以上。
这个指标一定程度上更能反应出商业模式的质量水平。它在市场中的表现仅次于 Adobe与 Intuit,远胜IBM与谷歌等企业。
收入增幅近三年来平均为10%左右
当然,最值得注意的,是VMware在商业模式上的主动求变。
从上图可以看出,在2022财年,“SaaS与订阅收入”首次超过了“传统软件一次性许可收入”。过去5年里,前者占总销售额的比例几乎翻了一番。
可以说,这个策略的关键性溢于言表——为了迎合新市场,VMware在不得不将技术和服务以SaaS形式迁移至云端的过程中,也势必要接受SaaS产品的销售和呈现方式。
2020 年,他们首次在财报中披露了“订阅与SaaS”收入,后来又在2022年Q1电话会议中做出承诺:未来所有的虚拟化服务都能够通过云端交付的形式提供。
与大多传统IT企业想的几乎一样,VMware采取的竞争策略是“本地与云端,我都要”,以求在保证安全前提下,达到客户运营效率的最大化。
当然,鱼和熊掌很难兼得,但企业级市场新旧时代交替的缝隙却也更长。
譬如,一位产业人士指出容器技术在“程序隔离”等方面仍存在安全缺陷,而多种开发模式并存的状态,留给了VMware更多的融合时间。
这里还有一个管理层的变动可供参考——
在Pat Gelsinger去英特尔之后,继任者是在 VMware 有20年工作经验的云部门执行副总裁Rangarajan Raghuram。参考微软 CEO 萨蒂亚·纳德拉与亚马逊现任CEO 安迪·贾西的从业历程,不难判断VMware究竟想走向何方。
所以,对于VMware来说,过去10年间最好的消息,便是“公有云‘占领’世界”的预判并未如期而至,而多云并存的状态,可能才是未来。
“事实证明,向公有云转移的速度,远远低于这几年云厂商的急切呼唤。而许多大型企业,特别是医疗与金融机构的IT基础设施支出仍然源源不断。” 一位分析师向虎嗅表达了对“多云市场”的认同,
“中国市场则可能会更加特殊和保守一些。”
碰撞点什么吧
虽然博通与VMware各自的优势呼之欲出,半导体吞噬软件的趋势也如此明朗。但对于“博通到底跟VMware要碰撞出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产业内部给出的答案却异常丰富。
譬如一位半导体人认为,从建立庞大IOT网络(卖出更多芯片)的诉求出发,半导体厂商需要从边缘计算的性能与安全角度,做好虚拟化和网络资源的端点部署。
“对于很多应用来说,边缘计算需要吸取虚拟化和云计算经验,“长”出一种管理成千上万大规模分布式端点的能力。”
另一方面,想一想目前无论芯片、传感器还是某个终端应用与电子消费品,最为时髦的前缀是什么?AI。
我们可以批判AI智力发育地下,无自理能力,甚至商业模式都极为不靠谱,但我们无法忽视越来越多的AI任务,被大大小小数据中心的虚拟化平台所承载和执行。
2021年中旬,英伟达曾发布过一个支持AI任务在VMware平台上做虚拟化的小工具。虽然这个消息几乎没有受到关注。但从市场角度,AI任务带给传统数据中心的压力从来都不可小觑。
“从新业务角度,无论是容器技术的开发与融合,还是应对AI任务的服务器横向端点拓展,甚至给Risc-V指令集提供更多虚拟化支持,VMware和它的生态系统都可以助一臂之力。” 一位大厂研究人员指出,
“这样来看,半导体公司的反向入侵,更像是在挑衅那些擅长创新的云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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