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8日,是一个正常的周一工作日,可能很多人讨论的主要话题依然是“这一周只有周六1天单休。”
也是在这一天,中国科学院(以下称“中科院”)下属研究所的工作人员都收到了这样一封邮件,《财经·伽玛刀》在邮件中看到了两个核心信息:
1、从2022年起,中科院文献情报中心为全院新增开通万方数据库(下称“万方”),加上已为全院订购开通的维普数据库(下称“维普”),保障全院中文期刊、中文学位论文的普遍要求;
2、CNKI数据库(也称“中国知网数据库”,下称“知网”)的全院访问将持续到4月20日。
这一封邮件,还包含了三个附件,分别是2022年中文文献资源保障内容和方式(附件一),万方、维普和知网数据库内容对比以及万方数据2022新界面平台培训含检索实例。
在这封邮件之前,一则“中科院因近千万的续订费用不堪重负停用中国知网数据库”的消息就已经在社交媒体流传。4月18日,红星资本局也通过多位中科院内部人士证实,中科院暂停了与知网的合作,因为费用太高,“2021年就已经达到千万级别。”
这家曾被称为“全球最大的中文知识门户”的网站,做的是知识贩卖的中间生意,与各类期刊进行内容合作,低价获取内容,并打包转手高价卖给中国的科研院所、大学及其他机构,以“中国知识基础设施工程”之名,做着稳赚不赔的生意,年收入过十亿,毛利率过50%。
暴利之下,知网与负面新闻也越走越近。
2019年2月,知名演员翟天临因在直播中直言“不知知网为何物”,让这个中国内容领域的隐形巨人以一种幽默的方式走入大众视线。
在过去三年间,知网遭遇两次关键败诉,让其“知识门户”的形象逐步坍塌,成为众矢之的。
《财经·伽玛刀》梳理发现,在中科院之前,已经有多家大学曾公开抵制知网,但最终又只能接受加价行为与之合作。抵制和反抗带来的只是加价幅度减小,丝毫没有改变被束缚的情况。
与中科院的争议发生之后,一位不愿具名的知网员工告诉《财经·伽玛刀》,“没大事,顶多(最后)降价销售。”但他不愿意再陈述更多细节。
4月19日,他告知《财经·伽玛刀》:“今天部门领导刚重申个人不允许接受任何采访,违者开除。”
在他说完这句话不到10分钟,知网就在官网首页以置顶形式发布了针对和中科院合作情况的说明。
知网,在中国科研领域为何能够实现如此强的控制力?知网又能否被代替?
中科院求变,但知网暂时无法代替
很难说中科院新引入万方,是面对知网涨价行为的主动求变还是被迫而为之。在中国政府采购网上,《财经·伽玛刀》没有发现任何有关中科院招标的最新公告,也未看到万方中标中科院的公告,因而无从了解这一采购更多的信息。
不过,在前述提到的邮件中的三个附件,《财经·伽玛刀》从一位不愿具名的中科院人士处获得了完整的版本,由此可见一些端倪。
在附件一中,详细写明了2022年中文文献资源保障内容和方式增加到了三种,新增的即是万方数据库,面向全院上百余家研究所开通。比起此前已经配置的维普和尚在提供服务的知网,万方仅支持IP内访问,移动访问的配置尚未完成。
由此可见,中科院对于万方的引入不是完全有准备的,而是属于比较突然的采购合作。
附件一的最后提到了知网。在文件中,中科院明确提及,知网的开通范围未定,因为后续将采用院所组团开通的方式,但因为组团尚未完成,所以组团通知将另行发出。在4月20日之前,全院仍可正常通过IP内访问和移动访问两种方式访问知网。在4月20日之后,仅参团研究所可支持访问。
这与知网在4月19日下午发出的一则声明符合。这一则声明在知网首页置顶,在其中知网提到,2022年,中科院文献情报中心对包括知网数据库在内的国内外部分数据库的采购模式进行了调整,由统一集中采购模式转变为有需求院所组团联合采购模式。经过友好协商,调整知网数据库订购模式的工作正在有序推进中,由各院所选择订购内容,计划在近期完成组团工作、签署协议并启动2022年度服务。
在4月1日之后的过渡期间,知网(向中科院)延续了各项服务,未出现服务停止或中断的情况。知网也将继续向中科院所属各院所提供正常服务,直至2022年度协议签署并启动服务。
这也意味着,如果确定采用组团采购的方式,在2022年度协议签署后,不参团的中科院所将无法访问知网,仅能使用万方和维普。
而在附件二中,中科院针对万方、维普和知网的资源情况进行了简单分析对比,这个对比主要从中文期刊、中文学位论文和中文会议论文三个维度进行。
在中文期刊这一资源上,在知网收录的期刊品种中,维普的覆盖率为89.6%;如果考虑期刊收录的起始年,维普的覆盖率降至84.4%。这意味着知网对期刊品种的收录年限较维普更长。
万方相比较知网的劣势则更加突出。在知网收录的期刊品种中,万方的覆盖率仅为59.3%,如果增加1小时内文献传递,这一覆盖率提升至78.2%。在未能覆盖的2492种知网期刊中,核心期刊为69种,但63种能够在维普中获得保障。
综合来看,万方加上维普对知网收录期刊品种的覆盖率能够达到93.7%。中科院声称,两者能够较大满足中科院所的基本需求。
在中文学位论文上,万方与知网也只能做到优势各半。知网收录了831家学位授予单位的503万篇论文,而万方则收录了988家学位授予单位的528万篇论文。而且,万方对诸如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等一流高校的论文收录数量较知网更高,但万方对清华大学、北京理工大学、武汉大学等高校论文数量的收录数量则不及知网。
而在中文会议论文上,万方收录的267万余篇中文会议论文虽然比较知网收录的360万篇差距不小,但在国际、国家级和一级学会的会议论文数量上,万方比知网高出了约60%,因此能够在质量上实现领先。
知网作为中国国家知识基础设施(CNKI)的主要访问平台,是在教育部、中宣部、科技部、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国家计委的大力支持下,由清华大学直接领导的一项知识工程。该工程由清华大学和清华同方发起,于1995年正式立项,最初仅仅是发行《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但很快就占领了中国图书情报市场,尤其是高校。
1999年,CNKI实现网络化,中国期刊网开通,之后不断拓展服务,建立了包括期刊、博硕士论文、会议论文、年鉴、统计数据、图书、标准、专利等资源在内的中国知识资源总库。
CNKI的主导产品是《中国学术期刊全文数据库》,并在此基础上不断集成、整合新的资源,开发新产品,形成了中国最大的具有垄断地位的、集各种全文学术信息于一体的网站——中国知网。
官方数据显示,知网收录了 95% 以上正式出版的中文学术资源,有2亿多篇中文文献,覆盖包括几千万学生、学者,10320种期刊,3万多个高校及研究机构。
2011年开始,除了硕博研究生的论文必须查重之外,教育部发文要求本科毕业论文也必须进行查重检测。因此,号称拥有“全国最大规模学术论文数据库”的知网,也就逐步成为各大高校的“必购清单”。
一位不愿具名的副教授和一位在读的博士告诉《财经·伽玛刀》,查重是知网不可替代性的一小部分体现,“核心期刊资源”的掌控能力,才是知网核心的竞争力。“很多学生在知网查重前,也都会花一点钱购买其他软件进行初步查重,最终才到知网,差距不会太大,这也意味着这存在被代替的可能性。但知网的期刊资源,尤其是核心期刊的掌控力,才是关键。”
根据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2021年全年我国研究生教育招生117.7万人,较2020年的增幅为6.42%,包括硕士生和博士生在内的在学研究生333.2万人,毕业研究生77.3万人。
这一规模预期还在继续增长。2020年9月,教育部、国家发改委、财政部曾联合发布《关于加快新时代研究生教育改革发展的意见》,明确将扩大硕士研究生招生规模。
“我们硕士和博士如果想毕业,都需要在一些期刊发表论文。”前述接受《财经·伽玛刀》采访的在读博士说。包括前述接受采访的副教授在内,多位大学教师也证实,职称的评选以及晋升也对在期刊发表论文有要求,甚至有的还会要求发表在国内核心、国际核心期刊上。
在科研这个循环中,研究人员从事每一项研究,都需要查阅大量的文献资料。大学的图书馆和科研机构都无法独自提供数据库支持,在此背景下,诸如知网等数据库检索平台的优势就会被无限放大。
“通常,他们(指知网等)和期刊都是有合作的,比如我曾经投给期刊的论文,在知网都可以查询到。”前述在读博士告诉《财经·伽玛刀》,具体的合作方式他不得而知,因为在研究人员、期刊、数据库检索平台、大学科研机构再回到研究人员这一链条中,都是单向传递的。在这个链条中,论文就是商品,而驱动商品流通的则是钱。
很多人不满知网低价收录论文并从中获得巨大利差,“实际上,期刊收录我们的文章,价格也不会太高,很多时候都比不上版面费。”前述接受采访的在读博士声称,他曾经向某期刊投稿,获得了500多元的稿费,但却付出了差不多3000元版面费。
随后,期刊与知网等平台的合作与他再无关联,他无权分享这篇论文在期刊与知网的交易、知网与科研机构的交易中产生的任何收益。相反,他所在的科研机构如果想使用这篇论文,是需要付费的。
“假如我不是学生了,想要使用这篇论文,也是需要付费的。”他说。
2010年开始,中文学术期刊全面普及了期刊版权声明制度,在此之后发表论文都需要接受期刊的版权声明。而大多数期刊都规定,凡在该期刊发表论文,作者必须无偿同意该期刊将成果全文的出版权转卖给知网等学术数据库。
“目前允许作者自由选择是否被收录的期刊可以用凤毛麟角形容,绝大多数期刊是强迫作者必须被指定的数据库收录的,否则投稿将不被接受。”
从中科院的对比分析来看,掌握更多期刊合作资源的知网,相比较万方和维普,也具有更强的“不可替代性”,当然,这也意味着知网面向高校和科研机构拥有更强的议价能力。
知网想涨价就涨,高校苦不堪言
知网的核心客户并不是没有持续需求的“散户”,因为个人下载的价格较为透明,常规文献价格为0.5元/页,下载单篇只需要10元左右。
对于知网而言,机构客户比如高校、科研机构、带有科研性质的企业等,才是核心客户群体。一份份动辄近百万元的合同,是知网收入的主要来源。
6年前曾公开抵制知网的武汉理工大学,今天仍是知网收费上百万元的大客户,2022年,其采购知网版权的费用为127.85万元,相比2021年涨了4.8%。这与其此前控诉的知网年平均涨幅18.98%降低了不少,但仍是一笔不少的数目,对于高校来说,难言轻松。
学校批量采买,可以让学生免费或者低价下载浏览文献,但对高校、一些研究机构而言,每年负担数十万、上百万的版权支出,并不轻松,更关键的是,单个数据库有时并不能满足需求,这可是一笔持续的烧钱项目。
《财经·伽玛刀》浏览中国政府采购网发现,近半年来,有50多家高校完成了对中国知网数据库的采购,服务时间大多为一年。
在2022年的采购项目中,包括清华大学、武汉理工大学、中国地质大学(北京)、北京师范大学、青岛哈尔滨工程大学等大学采购中国知网数据库的费用都超过了100万元,其中北京师范大学198.35万元、青岛哈尔滨工程大学220万元、清华大学188.0347万元。
《财经·伽玛刀》查询对比发现,知网对多家高校采取了缓慢涨价的策略。比如,北京语言大学2022年的续订费用为65.4592万元,而2021年,其采购中国知网数据库的价格为56.5万元,涨幅13.69%。武汉理工大学2022年采购费用127.85万元,2021年为122万元,涨幅4.8%。中南大学2022年采购费用为150万元,2021年为141.95万元,涨幅5.67%。
实际上,2016年的时候,武汉理工大学还因为知网连年涨价行为进行过公开抵制。校方当时在一则声明中表示,2000年以来,知网每年的报价涨幅都超过10%,从2010年到2016年的报价涨幅为132.86%,年平均涨幅为18.98%。
同年,北京大学图书馆也曾发声明称,“不向商家过分的涨价行为轻易妥协”。此外,多家高校,包括985在内都曾抵制多知网涨价行为。
最近两三年,知网的价格涨幅有所下降,但仍然每年对大部分高校都保持涨势,主要因为无固定的定价规则,合同周期为一年,知网掌握着定价权,价格浮动因素大。
此外,与其他数据库对比,知网价格明显高于同行。在中南民族大学图书馆向13家数据库采购的项目成交结果公告中,费用最高的当属知网,达到了72.4万元,对比之下,成交金额第二高的超星数图为23.1万元,万方为13万元。
价格受服务范围和内容的影响,之所以价格与知网相比断层明显,也是因为数据库远不及知网。
某高校的采购合同中指出,拟采购的数据库(知网)在资源数量、技术水平、使用频率、读者满意度等方面均在同类型数据库中处于领先地位,且均很好地解决了版权问题;在文献类型、收录学科范围、适用对象方面相互交叉、互为补充,能够充分满足该校教学、科研需要;系统安全可靠、更新及时、技术支持有力。该组数据库具有不可替代性,建议采用单一来源方式组织采购。
尽管众高校、机构对于知网的涨价问题叫苦不迭,但他们又不能完全离开对知网的依赖。2016年武汉理工大学发布知网停用的通知后不到一个月,又重新订购并恢复开通中国知网数据。因为停止访问知网后,许多教职员工和学生的学习,特别是毕业生的毕业论文写作有诸多不便,促使学校只能继续与知网合作。
纠纷频发,版权诉讼无法避免
与高校合作中能够进行保持涨价相反的是,知网在论文收录上的价格一直保持不变,且收录价格非常低廉。知网官网显示,收录一篇论文,知网会一次性给到作者100元/60元的现金稿酬+300元/400元面值的阅读卡。
高校毕业生的论文或许也是知网低价收录论文的渠道之一。很多高校会给毕业生发学位论文出版授权书,在保证顺利毕业的前提下,很多学生只能前述这一授权书,导致其论文最终被知网收录并用来获利。
甚至,知网还会偷偷收录一些未经授权使用的论文。这对于知名的学者、教授来说,知网这种做法无疑损害了他们的权益。
知网曾多次因版权问题,与作者产生过纠纷。天眼查App的风险信息显示,知网背后的主体公司《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电子杂志社有限公司涉及上千条法律诉讼。其中,该公司作为被告的近800条信息中,案由为著作权权属、侵权纠纷和侵害作品信息网络传播权纠纷的超过700条。
其中最受关注的是知网曾未经中南财经政法大学退休教师赵德馨教授本人同意,擅自转载其160多篇文章。赵德馨教授自2013年开始上诉维权,案件全部胜诉,截止2021年底,他在历时9年的诉讼胜诉中获得赔偿70余万元。
作家陈应松也指出,其共有300多篇文章被中国知网收录,且大部分都未经自己同意,部分文章的下载次数已达上百次。2022年2月22日上午,双方就著作权权属、侵权纠纷一案由北京互联网法院开庭审理。
《财经·伽玛刀》查询知网与采购方的合同发现,里面提及,知网所提供的产品具有国内、国际正式连续出版物刊号,依法解决版权,定期合法出版,保证所供信息不会引起知识产权纠纷等法律责任。
显然,版权问题带来的诉讼风险,是知网暂时无法避免的争议。
武汉大学竞争法与竞争政策研究中心主任、武汉大学法学院教授孙晋强调,学术数据库提供的产品与一般商品不同,学术文献是汇集了人类智力成果的重要载体,具有不可替代性,一旦学术文献的版权资源形成垄断,供给方式单一,经营者凭借这种垄断优势实施的滥用市场支配地位行为,比一般商品市场领域的滥用市场支配地位行为造成的危害更大。
中科院的部分院所或将逐步告别知网,临时采用万方可能是中科院降低停用知网后造成的影响。但对中科院来说,能够在这一次争议中找到一个方案逐步代替知网,也未尝不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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