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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荣获“和院士一起做科普”2017年十佳新锐科普创客大赛文章类三等奖。
黑夜像沉重的水一样漫过了布料店,白日里的喧哗已经沉寂,人来人往的店铺也紧闭门窗,只有路灯微弱的光,艰难地穿过黑夜,零星投射在地板上。
一声幽幽的叹息从柜台的最深处传来。这着实吓坏了今天刚进店的棉布,战战兢兢地看向柜台,借着路灯,模模糊糊看见一匹乌黑发亮的布。
它鼓起勇气,抖着嗓子问:“敢问是前辈在说话吗?”
不久,就响起了回应声:“好久没和新来的布聊天了,你好啊,我叫香云纱。”
这名字就像一道惊雷,劈得棉布头晕脑胀:“您就是大名鼎鼎的香云纱!我是今天刚从一个外国工厂出来,才进店的棉布。我每天都听那些外国人一直在称赞你呢!”
棉布激动过后,心中有点纳闷:“前辈您都有这般地位了,还在烦恼什么?”
香云纱低沉的说到:“我的兄弟姐妹越来越少,我实在孤独太久了,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满
怀孺慕的新人当然是求之不得,在这个寂静的黑夜中,一段传承千年的故事慢慢流淌而出。
我们香云纱祖祖辈辈都在佛山顺德,一个叫伦教的小镇上。我原本的名字是响云纱,因为质地挺括,摩擦之间有“沙沙”声,之后才音变成香云纱。民国时我尚且能卖到一匹12两白银的高价,享有“软黄金”的美誉。从前的广东女子出嫁时,母亲会亲手缝制一套香云纱衣服作为嫁妆,等到二八少女满头华发时,我们香云纱却风采依旧。
“那为什么您说很孤独,应该有很多兄弟姐妹在你身边啊。”耐不住性子的棉布打断了香云纱的回忆,急急提问道。
香云纱并没有生气棉布的无礼,它实在是一个人太久了,碰上一个活跃的后生,倒是让它有了些许倾诉的欲望:“那是因为我的诞生实在太痛苦!太艰难!这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了。”
当我还只是山上野生的薯莨时,被工匠们细致地挖出,运回作坊,再被粉身碎骨做成红褐色的薯莨汁,这时候的我是纯天然的植物汁液,甚至可以直接饮用,伦教本地的人经常用我来酿酒呢。
工匠们再拿出将近20米一段的绸缎,大概有四五十段和我浸泡在一起,需要人工不断用手翻动,需时半日。
染布示意图(图片来自网络)
“我的天哪,翻动半日,这太累了。”棉布听到此处,不由惊叹道。香云纱却不以为然:“这有什么,我可是要经历三洗九煮十八晒,你且往下听。”
浸过莨水后,就要晒莨。工匠们要在清晨将地面的粗砂和其他尖锐之物全部清除干净,以免划破我娇嫩的肌肤。还得用粗布大拖把,吸干晒场野草上的露珠。最后把钉攀线套入草地上的竹钉,使我不致卷边,然后曝晒至干。
香云纱顿了顿,看着棉布好奇的眼神,满意地接着往下说。
可不能任由我在阳光下曝晒,得往上洒薯莨水,然后再用葵叶做的扫把涂扫均匀,再晒干,这样的过程要足足重复六次。
经过六次晒莨后,我已经呈现出单棕色,但是为了让薯莨水渗透到我身上每一寸肌理,我要被放到一个装满薯莨水的水槽里,浸泡一小时后,再放到晒场曝晒,工匠们称之为“封水”,也要重复六次。
“当时我已经吸收了饱满的薯莨水,胖鼓鼓的,就像这样。”香云纱深吸了一口气,憋在身体里,想撑满身上的纹路,好叫后生看看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棉布心中暗暗发笑,前辈还真是不服老,也太可爱了吧。香云纱大概猜到棉布心中所想,却满不在乎的继续诉说自己的故事。
晒莨示意图(图片来自网络)
为了让我身上的薯莨水分布均匀,防止肌肤堵塞,工匠们用铜锅煮上薯莨水,再把我放进去。
“不会很烫吗?”棉布又情不自禁地打断了香云纱。“这倒不会,水温大概40℃~50℃,而且就煮四五分钟,工匠们不断翻动我,还有点舒服。之后再把我脱水,晒干。”香云纱倒是有问必答,耐心十足。
至此,我一共经历了浸莨水1次,洒莨水6次,封莨水6次,煮绸1次四个流程,但是离真正成为香云纱还远远不够。我还要再经历封莨水12次,煮绸1次,再封莨水1次。
“我的上帝以及圣母玛利亚啊,这也太复杂了吧!”棉布简直想抱头痛哭,看着前辈,不由心生敬佩,这可不是一般布可以达到的境界!
听着棉布不着调的感慨,香云纱颇有些哭笑不得:“你这是从哪里学的稀奇古怪的话?”
提起这,棉布倒是来劲儿了:“我原先呆的工厂是外国人的,他们天天念叨这些,还每天整啥成分分析。”
这棉布喝过洋墨水还不少,香云纱这倒没有料到,但它浅尝辄止,香云纱也就继续说回自己的故事了:“虽然我经历了很多磨难,但是真正辛苦的是工匠们,我本来是一颗不起眼的薯莨,是他们不厌其烦的劳作和精益求精的精神才使我成为如今的香云纱!”
看着棉布懵懂的眼神,香云纱继续解释道:“前面的程序还只是小儿科,后面才是真正的功夫,你听我细细道来。”
我能成为香云纱最为关键也是最后一步的程序就是过河泥。这河泥是讲究之极,需得用伦教本地产的,没有一丝污染的纯净河泥。工匠们把从河堤里抽起的泥,储进池中,挥舞铁锹,将河泥甩进筛网。一遍又一遍的筛,直到把河泥晒得细腻润滑方可停。
之后把灰黑色的河泥搅成糊状,工匠们把我一条又一条地平摊在地上,拿着特制的拖把,俨然是一位身经百战的书法家,如同要饱蘸墨汁的毛笔一样,将拖把沾满河泥,而我就成了他们即将挥斥方遒的宣纸,被一遍又一遍细致的涂抹。
工匠们再按着我的中轴线轻轻对折,将我均匀而平稳的抬起来,放到草坪上平摊半个小时。我和薄薄的一层河泥热情缠绵拥抱,背靠温和柔软的绿草,好像有某种神奇的反应在我身上发生,奇妙而舒服,让我昏昏欲睡。
过泥示意图(图片来自网络)
“慢着,前辈,那神奇的反应到底是什么?”棉布颇有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气势,但这可就难住了香云纱:“我也不是很清楚,听工匠们说好像河泥有什么铁,我身上有什么酸。”
一阵沉默后,棉布又咋咋呼呼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以前呆的工厂,那些外国人可喜欢前辈您了,他们琢磨出来:河泥中有高价铁离子,您身上有单宁酸,两者产生化学反应能让您沾有河泥的一面染成黑褐色,因为在您的故乡,伦教里的河泥含铁量刚好在0.8左右,如果超过了1,就重金属超标了,这也是为什么先前您说工匠们要用铜锅来煮绸,是因为铁锅会和您身上的单宁酸发生反应。”
香云纱倒是有些惊讶棉布的见多识广:“对,但我还必须在夜间过河泥,天亮前必须完成。”
“这是因为白天的阳光太大,会把你两面都晒成黑色,您的颜色就不能一面深,一面浅。”棉布倒是颇有些自得的说到,它随后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得意忘形了:“我这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前辈您接着说。”
香云纱倒也不计较这后生的冒犯,它的话匣子确实打开了,哪能收得住呢?
等我一觉醒来,天已经有点微亮了。三五成群的工匠把我从草地上带到河里,一阵忙活后,此时的阳光已经毫不吝啬地洒下来,跳跃在工匠们赤裸的古铜色的背上。他们从幅宽拉着我,在河里剧烈地上下提动,力量和速度完美的结合。狂舞的肢体,滚动的河泥,炽热的阳光,构成一曲原始生猛而不屈的生命赞歌。
洗泥示意图(图片来自网络)
从河里回到作坊后,我的绸面已经是乌黑油润,爽滑轻薄。然后,我要进行最后一次封莨水,这是为了让我吸色更匀,缎面光泽。
封水之后,我又被带到草地上,接受阳光20~30个小时炽热的亲吻,薯莨汁和绸缎已经充分融为一体。但是曝晒使得我肌肤僵硬,所以工匠们得在傍晚六点左右,再把我带到草地上平摊,让我与青草亲密交流四十分钟左右。青草将它的水分无私地给予我,滋润着我的身躯,这一过程有个很诗意的名字“摊雾”。
“从一颗薯莨再到一匹香云纱,全都必须要工匠们精细地把控,这导致我的兄弟姐妹越来越少,而现存的其他人也很久没有见面了,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如何。”故事最终讲到了结局,香云纱却徒生了一股愁绪:“想我香云纱,有上千年的历史底蕴,被无数文人墨客追捧,那清朝的沈廷芳还曾赞道:‘佛山丝绸之精,金陵苏杭皆不及也’,民国时期的宋家三姐妹、张爱玲等女子也以有一件香云纱做成的衣服为荣。而如今,识我、知我者是少之又少,何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棉布倒不知晓前辈心中竟有这般郁闷,但它毕竟走南闯北了一阵子,比一直待在布料店中的香云纱知道一些缘由:“前辈,莫急!我先前就说过,我之前呆的那家外国人建办的工厂,很是喜欢前辈们,他们就在大肆收购香云纱,然后运到他们国家,做成衣服,还举办了什么时装周。说不定你那些兄弟姐妹就是在外国享福哩!”
香云纱听到此处,倒是为族人们有个好归属感到由衷的高兴,却仍旧有个疑惑:“为什么外国人这么喜欢我们,反而中国人不喜欢甚至都不知道我们呢?”
棉布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前辈也说了,您得让工匠全手工制作,这产量自然就不能跟上,中国人这么多,不能满足需求啊!再者,您的身价是我的三倍有余,这普通家庭自然得谨慎考虑考虑。但外国人他们对衣服的款式颇有研究,也舍得砸钱,就是苦于没有合适的布料。这自然就形成了墙内开花墙外香的怪现象。”……
黑夜之中,布料店陷入了可怕的寂静。许久,香云纱才开口道:“我生而高贵,做不到偷工减料来自降身价,但我也明白,时代在不断的改变,固步自封只有被抛弃,我愿意像我的兄弟姐妹一样,吸收国外的经验来改变自身。既然我们在国外有那么多拥护者,那等我们改头换面,重新归来时,还怕咱们中国人不认识我们?不喜欢我们吗?”
话音刚落,一束阳光闯过厚重的黑夜,温暖地抚摸着布料店,棉布喃喃道:“天亮了。”
香云纱望着门外,也说道:“是呀,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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